航迹人物

　　茫茫人海中，常有奇缘殊遇，或睹一物而勾起往昔，或见一人而见证沧桑。这小小的船票，长不过数寸，宽不过数分，岁月侵蚀，纸脆色淡，时光磨砺，图隐形变，但是船名“GUANG HUA”字样却清晰可辨，那是它独一无二的身份标识，也是82岁高龄的何书汉老先生人生中一段重要旅程的见证。船票上，印着出发地与目的地——印尼丹戎不碌港、广州，以及1964年那个特殊的日期……一个甲子过去了，文字虽已褪色，却仿佛在诉说着当年的风雨兼程。它不仅仅是一张简单的乘船凭证，更像是一位时光的使者，串联起过去与现在，承载着故事与情感。

　　何老先生的故事，要从遥远的印尼说起。那是一片充满异域风情的土地，赤道横穿而过，赋予了它终年如夏的炽热。而今同样如此炽热的，还有两国的贸易往来——满载货物的商船频繁穿梭于中国南海和马六甲海峡，随着东盟合作不断深化、RCEP协定落地实施，中国与印尼之间的经济往来愈发紧密，贸易额逐年攀升，各类合作项目遍地开花……

　　曾经那段灰暗记忆，在如今友好繁荣的大环境下，仿佛已被岁月尘封，只留下何书汉老人心中偶尔泛起的涟漪，提醒着人们珍惜当下来之不易的和平与合作。

　　◆抉择

　　1943年，何书汉出生在印尼中爪哇省三宝垄市，在家中排行老二，从小就读于茉莉芬中华中小学和三宝垄华英中学，在印尼生活了21年，一家虽生活清贫，却也其乐融融。

　　20世纪60年代末期，印尼颁布总统令，禁止各地华人华侨从事商业零售，对华侨采取强迫迁移的手段。之后，局势愈发紧张，针对华人的暴力事件不断发生，华人的生命财产安全受到了严重威胁。

　　何老先生印象最深的是，有一回放学时被几个当地年轻人骑车追打，他跑去警局求助却得不到任何公正的回应和帮助，那件事对当年的他触动很大。“我们走在大街上，能明显感受到当地人异样的目光。”何老先生回忆道，“我们意识到那里已经不是我们的安身之所了。”

　　在此期间，全面禁止华侨从商和华侨学校不得教授汉语。1964年初，华人华侨归国同学会成立，何书汉一听到这消息，回国读书建设祖国的想法油然而生。他便将这想法告诉家中父母双亲和兄弟姐妹，得到了他们的大力支持，于是何书汉联系了中学的华人华侨同学加入了华人华侨归国同学会，做好了回国读书的准备。但这显然是一个艰难的决定——何书汉将离开父母和兄妹独自一人回国。

　　◆光华

　　采访中，何老先生从口袋里摸出了一张老照片，泛黄褪色的相片上是他与父母的三人合照。“这是我离开印尼前几日，哥哥为我们拍的合影，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父母了。”何老先生平静地讲述着，但眼眶微微泛起了红色。停顿许久，他低下头用布满岁月痕迹的手轻轻抚摸着这张照片，又颤抖地放进了外套内侧口袋。

　　自印尼当局对华侨采取强迫迁移的手段至60年代初，受迫害和影响的华人约有50万人。当时，中国外交部一方面作了严厉的谴责表示抗议；另一方面，中国政府已于1960年1月20日起，正式拉开了印尼撤侨的序幕。

　　1960年，周恩来总理指示，从原本就拮据的接侨费中拨出26.5万英镑（当时约合90万元人民币），通过捷克公司从希腊轮船公司买进这艘船，改名“斯拉贝”。自此，中国开始建立自己的远洋船队。在香港经过10个月的紧张修理，该船达到可以运行的条件。这艘修好后远航的轮船被命名为“光华”，寓意为“光我中华”。

　　1961年4月27日，中国远洋运输总公司成立；28日，第一艘五星旗船“光华”轮从黄埔港起航前往印尼接侨。

　　1964年，21岁的何书汉纵然有万般对家人的不舍，但因遭受排华事件的阴霾笼罩，以及心中满是对祖国的深切渴望，回国的念头在他心中如同一颗顽强生长的种子，愈发坚定。

　　◆船程

　　终于，船票买到了！“光华”轮要来接他们了！那是1964年7月25日，何老先生清晰地记得，在炎热的丹戎不碌港码头，聚集了无数翘首以盼的华侨同胞，他们的眼神中都和自己一样充满着期待和渴望。随着“光华”轮缓缓靠岸，何书汉看清了她的模样。这是一艘排水量约1.4万吨的船舶，五星红旗在船头迎风飘扬，显得格外醒目。船身上，“光华”二字熠熠生辉，仿佛在向人们诉说着她的使命。

　　何书汉与家人惜别后便随着人群登上了船舶，迎接他们的是中国第一位远洋船长陈宏泽。陈船长和船员们帮助安置行李，指引他们找到自己的舱位。

　　随着“光华”轮徐徐驶离印尼港口，他明白，21年在印尼的生活将成为他人生一段不能忘却的回忆，但他更期待着回到祖国后的新生活。事实上，此时的他脚下便是浮动的国土，上了自己的船，便回到了祖国的怀抱。

　　在船上七天七夜，浪涌颠簸引发的晕船、呕吐是何老先生回忆里最多的画面。“我当时身体好，前四天我就来回奔波用脸盆接水帮助大家清洗，但到了后面两天，船舶遇到了台风，我也开始不断呕吐。”何老先生甩甩手说，“但这都是小事儿，很快过去了。”比起晕船，他记忆最深之处则是结识了许多来自不同地方的同胞，他们分享着彼此的故事和经历，讲述着对未来的憧憬，当然也不乏对未来不确定性的担忧。

　　采访中，何老先生从兜里掏出了手机，熟练地解锁点开微信：“60多年了，我们一直保持着联系，有了微信以后，我们还建了群。”他笑着指着屏幕说，“就是这个，群名叫‘情系光华轮’。”

　　航行了七个日夜，第八天早晨，只听到同学们在甲板上欢呼雀跃，高声喊着：“五星红旗！我看见了你啦！”

　　彼时，何书汉急忙走出舱外，远远望见最高的一杆五星红旗在远处飘扬，问了船员，得知对岸陆地就是中国广州的黄埔港。此时一轮火红色的太阳升起来了，金黄色的阳光洒满海面和对岸的大地。“光华”轮继续向前驶进港口，越来越多的树木映入眼帘，越来越多的红旗跃然眼前，最后快到黄埔港码头，还看到一群群欢迎的队伍……何老先生描述着61年前的场景：“我们的心情太激动了，回到祖国的感觉让人安心。”

　　◆传承

　　这份安心着实一直陪伴着何书汉和归国华侨同胞。1964年9月至1965年7月，何书汉在广东省广州归国华侨学生中等补习学校读书。“吃住都在学校，这给独自一人回国的我们提供了极大的方便和帮助，我在广州心无旁骛地安心念书。”何老先生说道。

　　1965年9月，他被暨南大学录取，攻读英语专业5年，于1970年7月份毕业，并服从国家分配安排到祖籍所在地海南省临高多文中学任教。“我想，做一名教师是回报祖国、投身于当时家乡建设最好的方式了。”

　　1980年夏天，何书汉光荣地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入党后的他以更加饱满的热情和坚定的决心，积极投身于国家建设，在自己的工作岗位上默默发光发热。1981年9月起的10年间，他在琼海市华侨中学任英语教师、副校长、校长。1991年9月至2003年7月，在琼海市嘉积中学任英语教师、英语组组长。

　　中国政府与印尼政府恢复外交关系后，1990年至今，何书汉6次往返印尼，与同胞兄弟姐妹欢聚，其间他们也多次回国看看家乡建设。改革开放以来，中国经济蓬勃发展，外交政策日益开放，与各国建立了稳固的友谊，华人华侨地位显著提升。亲友回国目睹了家乡巨变，感受到祖国的繁荣与强大，过上了更加安逸的生活。同时，他们利用自己在海外的经验和资源，为家乡建设贡献了力量。

　　2024年6月，何老先生偶然间得知中远海运集团的前身就是当时印尼接他们的船东，他委托儿子将珍藏多年的船票捐赠给中远海运：“我现在子孙满堂，幸福来源于祖国强大的后盾，这张船票意义深刻，提醒着我们勿忘历史，珍惜当下的和平与合作。”这张船票不仅是一段船程的纪念，更是传承历史的时光使者。

　　◆追光

　　“时光使者”的到来让中远海运人激动不已，这张泛黄卷曲的船票见证了当年“光华”轮在印尼接侨行动中的英勇身姿，将无数像何老先生这样漂泊异乡、饱经苦难的游子安全接回祖国。它不仅仅是一艘船，更是国家对海外侨胞深切关怀的具象化，是民族凝聚力的生动演绎。

　　斗转星移，时光悠悠流转。今年3月，春分刚过。精神矍铄的何老先生受中远海运集团邀请，来到家乡琼海市博鳌镇的东屿岛，他惊叹于这个万泉河入海口的小渔村已变成“世界级样板”零碳示范区。近年来，中远海运集团深度参与博鳌零碳示范区建设，在这片洋溢着蓬勃生机的土地上，大片的光伏设施似黑色的“向日葵”，追随着光的脚步，不断为当地发展注入绿色动能。

　　在博鳌接受中远海运集团授予的船票捐赠证书时，何老先生还收到了一件特殊礼物——一个将“光华”轮与“新光华”轮制作在一个玻璃罩里的船模。老人盯着两艘小船模看了许久：“没想到这个去年新闻里看到的运输‘超级碗’（‘海葵一号’）的船舶就是她呀！”

　　这艘10万吨级亚洲最大半潜船“新光华”轮于2016年命名交付中远海运，成为远洋运输领域的璀璨新星。凭借着举重若轻的实力，“新光华”轮一次次刷新历史纪录。“新光华”是“追光之旅”的必然选择，她被赋予了当年“光华”轮一样的使命，期许她继续为我国海洋强国建设的伟大使命作出更大贡献。

　　何老先生感慨地表达了他与中远海运集团缘分之深——从海外撤侨到助力家乡建设，从“光华”到“新光华”，一张船票串联起了不同时代的奋斗篇章，它见证了国家对人民的守护，见证了一个小渔村的华丽转身，也见证了中国海运事业的蓬勃发展。

　　◆尾声

　　如今，这张船票静静躺在中远海运集团总部展示厅，它不再仅仅是一张乘船凭证，而是一部无言的史书，时刻提醒着人们那段艰辛却充满希望的岁月。

　　从往昔的动荡不安到当下的和平繁荣，从艰难的撤侨行动到广泛的国际合作，从简陋的运输船到先进的国之重器，变的是时代、是科技，不变的是一代又一代远洋海运人“追光”的初心使命。

　　船票宛如一位沉默而有力的时光见证者，让我们深刻认识到和平的来之不易与合作的弥足珍贵。未来，远洋海运人将铭记这张船票所承载的精神内涵，坚守追光的初心与使命，为实现海洋强国的宏伟目标不懈奋斗，续写更加辉煌的篇章。

王楷越　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