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悟自然

　　“园里那百多株‘一捧雪’都是栖霞山移来的名种。那年秋天，人都这样说，日本鬼子打跑了，阳澄湖的螃蟹也肥了，南京城的菊花也开得分外茂盛起来。”大学的时候，因为白先勇先生的《台北人》，我对栖霞这个名字生出许多遐想。三十多年的时光里，游过冬夜的秦淮河，走过樱雨下的鸡鸣寺，却几次错过秋天的栖霞。癸卯年11月，趁着秋高气爽的艳阳天，身边的朋友纷纷踏上寻秋的旅途，我便选了南京，相信那里不独有红叶，还会有更多的遇见。

　　果然，那天的相遇，从赵朴初老先生题联的栖霞禅寺牌坊就开始了。

　　那是一种被用心安排的礼遇。摄山栖霞寺的大红山门自然是见惯了世面，任你的视线越过攒动的人头、穿过魁梧的梧桐，仍是一副不容置疑的威仪。但门前广场上的小枫香就未必了。它们整整齐齐地站立在迎宾道两旁，一律长着成年人一般的树高，枝干还相当细嫩，一水儿鲜艳透亮的红叶，单纯得没有一点儿杂质，和着风发出脆生生的沙沙声。不由想起那些重大场合，欢迎队列中总有穿着喜庆手捧鲜花的小姑娘，给尊贵的客人送上天使般的问候。抬眼望，见古雅的灯柱上挂着白底黑字的标牌，上书：“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未进山门，先读《论语》，不自觉间，已经把尊贵的感觉送给了自己。

　　这般感觉，明镜湖中、彩虹亭旁的黑天鹅、科尔鸭和赤麻鸭们想必也是有的。它们或黑而雍容，或雪白趣萌，或橙黄如橘，在鸡爪槭彩色的倒影中，戏着水，梳着羽毛，睡个懒觉，任是一副怡然自得的主人姿态。这画面，让才过山门的你随之心旌摇曳，且行且遇且陶然吧。

　　忽闻钟声响起，“当——当——当——”，清且澄澈，脆而悠长。游人们纷纷循声而去，是钟楼。有意思的是，人们像约好了似的，纷纷止步在钟楼前七八米外的走道上，齐刷刷举起相机、手机。顺着镜头对准的方向看去，还是钟楼。上午10点的阳光，温而不燥、明而不晃，穿过密密层层的枝叶，在二楼的窗棂上逗留着，却意犹未尽，便继续穿越玻璃，照进室内。那一刻，洪亮而清越的钟声仿佛熔进了阳光里，获得了鎏金的颜色；而斑斓的光影则被赋予了庄严的声音，进驻了人们的眼睛，激荡着人们的心灵。原来，无形与无形的相遇，竟成就了这般的神奇。

　　“当——当——当——”，钟声陪伴着，过白莲池，来到栖霞古寺前。忽地一阵黄叶曼舞若蝴蝶翩跹，落羽缤纷似小扇扑萤。你下意识地放过了山风，认定是钟声太神奇，把山寺老树的好梦惊碎。仰头望去，是银杏。脑海里条件反射般翻开了中学语文课本，尽管那是远在四十多年前的版本。“银杏，我思念你，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又叫公孙树。但一般人叫你是白果，那是容易理解的。”郭沫若先生的开篇，简单又直白，却能烙进一代代中国学生的集体记忆。

　　眼前的银杏，与那些在中国广袤大地上生存了少则数千、多则万余年的前辈们相较，古树的名头其实并不响亮，而能够在千载年轮里刻出深深血痕的，是未及百年的耻辱和伤痛、不屈和抗争，是见证了1937年的血雨腥风，日本侵略者的惨无人道；是见证了古刹清净之地于国难当前决然打开寺门，为2.4万走投无路的难民给予庇护；是见证了寂然法师和众僧侣冒死相救，为廖耀湘等抗日将士提供藏身之所，保存了救亡图存的星星之火；是见证了寂然法师以积劳成疾之躯，愤然写下《以人类的名义致所有与此有关的人》，让日军暴行在天下昭然若揭……

　　如今，老银杏欣欣然活着，应着郭老先生所言：“自然界中已经是不能有你的存在了，但你依然挺立着，在天空中高唱着人间的凯歌。”即便晨梦惊醒，亦不会恼，因为它知道，以千年之躯与千禧之声相遇，响的是盛世安澜，响的是国泰民安。

　　可不是吗，1942年的郭先生曾是那样的忧惧：“银杏，中国人是忘记了你呀……陪都不是首善之区吗？但我就很少看见你的影子，为什么遍街都是洋槐，满园都是幽加里树呢？我是怎样地思念你呀，银杏！我可希望你不要把中国忘记吧。这事情是有点危险的，我怕你一不高兴，会从中国的地面上隐遁下去。在中国的领空中会永远听不着你赞美生命的欢歌。”

　　而今天，秋风一起，人们就迫不及待地搜索起全国银杏观赏地图，或呼朋唤友或说走就走，哪怕千里迢迢，北上辽宁丹东，南下广东南雄，西出云南腾冲，东至山东崂山，寻古湖北安陆，探今浙江长兴，只为一睹那“没有丝毫依阿取容的姿态”，领悟那“像音乐一样洋溢八荒”的美德。也许，在尘封的经典中，真的找不到中国诗人的咏赞、中国画家的描画，可互联网上朋友圈里已刷屏了这东方圣者超然的芳容，溢满了中国普通百姓纯粹的爱慕。

　　毗卢宝殿前，鲜艳的五星红旗在蓝天下迎风飘扬；红墙玄瓦间，千年银杏的身姿越发挺拔，华冠越发丰硕，色彩越发绚丽，就连满地落英，也是生机盎然绝无落寞。目之所及，皆是惊喜，兴奋的游人似乎都不知道该把镜头对向哪里；抑或，随手一拍即是美景吧；又或者，俯身拾起落叶，在亲密间把自己框进老树的新故事里，让不朽的数码带着自己去和银杏的下一个千年相遇。此情此景，郭老先生真的可以放心了。

　　日暮时分，下得山来，盈而未满的月儿已经在微青的天幕上静静地注视着古老的栖霞禅寺，一如过去的十五个世纪。又不禁默默念起郭老的诗句来：“熏风会媚抚你，群鸟时来为你欢歌，上帝百神——假如是有上帝百神，我相信每当皓月流空，他们会在你脚下聚会。”

　　庙宇依旧巍峨，银杏愈发蓬勃，人民更加美丽、善良和坚强，这，就是我们的文明，源远流长，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