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云烟

　　少时，我有一个叔叔叫大笨，是爷爷给起的名。大笨身高一米九三，医生说是基因突变，突变的还有他的智商，永远停留在四五岁样子。在我们东关村的大街上，常常出现这样一幅场景：一个高大身躯的后面，追逐着一群熊孩子，高声戏耍着他……可大笨一点也不恼，总是嘿嘿一笑，哈喇子顺嘴淌了下来，然后大步流星地躲开了。

　　虽说大笨长着一副凶相，一张马脸上横着两条柳叶似的眯眯眼，眼神迷离面混沌，加上臂长如猿、手大如扇，陌生人看了都会不寒而栗，可他那双大手却从未捅过任何人一指头，包括那些戏耍他的孩子们。

　　爷爷走的时候把大笨托付给了父亲，父亲对他很好，管住管穿管吃。可大笨很少在我们家吃饭，原因是善良的乡亲们都喜欢他，都管他饭！在农村有四大累——打坯盖房、挖井取水、起粪上田、上房晒粮。大笨只要碰上了，便二话不说撸袖子就干，从不惜力。大笨食量惊人，一个顶俩；力气更是惊人，一个顶四，帮人干活，从不要报酬，管饭就行，不挑好坏。

　　我有三个哥哥，个个体壮如牛，家里有好吃的我连味儿都闻不着。可大笨叔叔对我独好。乡亲们办丧事，大笨走在送葬队伍最前面，举着童男童女和纸宅院。按照乡俗，主家会分给他一些祭品，像猪头脸、水果、饼干什么的，大笨叔舍不得吃，把塑料袋掖进裤腰里，总是在没人时偷偷塞给我。

　　吴爷爷在我们村是一个神的存在，多大岁数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问都是99了。吴爷爷德高望重，没人敢不信他的话，没人敢不听他的话，连村主任都敬他八分。吴爷爷说大笨虽然傻，但心善有福德，定有好报。然而老天却没有成就吴爷爷的谶言。突然有一天，大笨从人间蒸发了，父亲用尽了一切办法也没找到。一年后，公安局来了通知：大笨死在外省的一次矿难中，黑煤窑主也伏了法。

　　月朗星稀，哀乐凄凄。大笨叔的灵车缓缓驶进东关村的大街，两旁站满了乡亲们，低头无语，默默垂泪。父亲把我们哥四个叫到跟前，泪目而言：“你们的大笨叔无房无钱无后，你们谁为他打幡送葬？”三个哥哥低下了头，我毫不犹豫：“我做叔叔的孝子！”

　　村里的刀片小时候就偷鸡摸狗，祸害乡邻，虽没上过一天学，头脑倒是极为灵活，是捞钱的好手。改革开放后，刀片开起了村里第一家超市，假冒伪劣的事没少干；之后又开起了第一家饭馆，六亲不认，宰人极狠，故得名“刀片”！之后干脆夹个皮包跑工程，坑蒙拐骗，无所不用其极。刀片发了大财，盖上了洋楼，开上了小轿车，手提大哥大，开始在街上横着走道。赖汉娶好妻，邻村的村花成了他的媳妇，生了个儿子聪明伶俐。然而刀片放着好日子不过，在外面花天酒地、吃喝嫖赌，还公然带妖艳女人回家。媳妇一气之下带着儿子跟个大老板跑到了南方，再也没有音信。

　　那年我读初一，记得是个夏天，村主任急匆匆地把我从教室里拎出来塞进吉普车里。路上，村主任告诉我，刀片得了噎食病（食道癌），咽气前非要见我一面。

　　病床上，原本200多斤的刀片缩成了一堆骨头，他抬了一下眼皮又闭上，费力地将一沓银行卡交到我手上，然后断断续续、吞吞吐吐、有气无力地说了一段话，大概意思是：大笨当年是他骗到煤窑的，卖了4万块钱。因我是大笨叔的打幡人，所以他将自己的全部积蓄留给我，临死前落一个心安。瞬间，银行卡落地，四处飞溅，我的眼泪喷薄而出，指着刀片，有生以来第一次爆了粗口：“你**丧尽天良，罪大恶极！老子要了你的钱，还是个人吗？！”

　　刀片最终将财产给了一个远房侄子，这个侄子也是臭名昭著，德性像极了刀片，被乡亲们送了个雅号“小刀”。

　　下葬那天，刀片孤独而冰凉地躺在自家豪华客厅里，眼睛的一只是睁着的，却看不到一个乡亲的身影前来帮忙。小刀有招，上银行取了一沓百元大钞，到大街上见人就发，可从日头正盛到月牙初上，一张也没发出去。村主任知道，没有吴爷爷的发话，这人埋不了。

　　皓月当空，知了嘶嘶。葡萄架下，吴爷爷端坐在太师椅上，悠悠地抽着烟袋。村主任领着小刀前来。小刀扑通一声跪下，继而声泪俱下，神态极尽夸张。吴爷爷始终斜眼望月，不作一声……最终，还是心软了，一声长叹，猛吸两口，吐出三个烟圈，对着村主任说：“谁让咱们是中国人呢？跟乡亲们说一声，帮忙埋了吧！不看他人生，看他人死吧！”小刀磕头如捣蒜，吴爷爷斜了一眼，怒道：“还不快滚！”

　　【作者单位：京石公司定州南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