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潮

　　背后，用我的家乡话解释就是“屋后”。而房屋背后，于我的记忆来说是一块极其珍贵的世界。“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念小学的我一回家，就急匆匆放下书包，连蹦带跳地跑到屋后，一边用手捋过外公坟旁柳树抽出的嫩芽，一边情不自禁地念着学过的古诗。黄鹂我没见过，但记忆深处却有一只掠过屋顶的漂亮野鸡，鲜艳的羽毛锃亮而夺目，一如我明媚的笑脸。春天，我会等一树的柳绿，等第一朵桃花的盛开；夏天，我就等一树的枇杷，等挂满枝头的粉桃。记忆里全是黄枇杷的酸味和桃子的甜味，也容不下别的味道了。城里来采摘桃子和枇杷的亲戚换了一波又一波，好像也没采够。

　　我最喜欢屋后秋天的傍晚。搬一张小板凳坐在河边，看绿萍上黑水鸭扑棱着翅膀，看远处屋顶上火红的晚霞，我的脚轻轻踩在屋后松软的泥土上，走着走着，就好像拥有了全世界。当屋后最后一片瓦片上的雪也融化了，就又到了我背“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的季节了。

　　儿时心中世界的崩塌从一棵树开始，我从未想过屋后最后连一棵树都没有了，只愿意相信这是一场梦。比房高的枇杷树留下了一地的残根，桃子树被拦腰劈断，所有叶子都软绵绵地蔫卷着，大地毫不留情地向我展示着最丑陋的伤疤，可惜我的眼泪不是复活水，起死回生我无能为力。曾经有多么喜欢走到屋后，现在就有多么想要逃离。路面拓宽？农村改厕？外公的坟迁去公墓？柳树碍事？树根容易挤坏水管？我听不进解释，树死了就是死了，所有的一切都随着树的消失而破碎了，屋后的世界灰暗了，似在嘲讽着人类的自私与冷漠。

　　不知道多久没再走到屋后了，升学的压力让我渐渐忘记关注身边的变化。清明时节雨纷纷，我僵硬地迈着双腿，捶着发酸的肩膀撑着伞重新走到屋后，眼睛一下子亮了：河道的水清澈流淌，没有了肆虐横行的浮萍；河道对面的泥路变成了崭新宽敞的马路，路边种植着排排香樟，一幅天更蓝、地更绿、水更清的大美图景正在眼前徐徐铺展……饭桌上，外婆用着最激动的语气骄傲地和我们说：“你们不用总是给我钱，我现在还有收入，经常到村果园帮忙种树、除草、施肥，一天都有好几十块呢。以后孙女想吃什么草莓、桃子、枇杷啊，那里都有种的，你要吃多少采多少，不会像之前我种的那些树，你们吃不了多少，都有一半烂在河水里了……”外婆满是沟壑的面庞神采飞扬，我的眼里蒙上了一层水雾。我曾经狠狠地讨厌过妈妈和外婆改善老旧住房的决定，可如今，一家人坐在宽敞明亮的厨房，地上都铺上了整洁干净的瓷砖，墙上装了烟油机，土灶换成了方便使用的煤气灶……农村的生活正在翻天覆地地变化着，外婆也不用面朝黄土背朝天只是盯着她的一亩三分地了，也不会再被油烟呛着咳嗽了，我不禁为自己之前的想法感到自私，也许只有走到时间的背后，才能真正认识到屋后的背后。

　　吃完团圆饭，我们去了外公的公墓，人很多，却秩序井然。雨淅淅沥沥地下着，我望着远处的柳树发起了呆，又好像看到了路边一排排香樟树冲着我笑……

　　【作者系南通中远海运船务施伟林之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