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握手
发布日期:2023-12-22   作者:陈楚云   字号:[ ]

  情感码头

  外公有一块荔枝地,土是暗红色的,长的虫子(荔枝蝽)是殷红色的,果子则是深红色。我只在成熟季节去过二三次,手忙脚乱地顺着树干往上爬,每次都被藏在叶子里的红色虫子吓得大叫。一旁的外公听闻动静,只是转身正了正草帽,冲我呵呵一笑。

  其实外公是个严肃的人。在亲人的口中,外公颇有传统大家长的威严,不苟言笑甚至有些不通人情,可我从没在他的身上领略到哪怕些许的不耐烦。他在年轻时应该很高,五官也端正,鼻梁的线条随着皮肤的干瘪愈发锐利,同样锐利的还有他的双眼。外公从来不拄拐杖,有次要见一个老友,穿好鞋后,把帽子往头上一扣,就这样一踱一踱地往外走去。

  外公还是个行动派,去过的地方很多,船走到哪儿他就到过哪儿。说起从前时,他的眼睛就收起了锋锐,眯成一条缝,或思索或点头,看向我时总带着藏不住的笑意。外公喜欢看报,尤其是医学报刊。有天我在客厅的角落里发现了一叠厚实整齐的报纸,铅笔写下的标注错落有致,母亲说这是外公的宝贝,让我赶紧归位,生怕被他老人家知道了要挨批。阅读和实践让外公的肚子里好像有着说不完的新鲜玩意儿,和几乎所有老人一样,他每天准点都要收听天气预报,听得入神,关键处还会反复确认。

  最后一次见到外公是在多年前的秋天。返校前我照旧去外公家,他也像以往一样和我聊起他从前的故事。外公说,有一年在武汉,当时武汉长江大桥竣工不久,有卫兵值守,他想上桥看看,于是就装成不知规矩的二愣子,径直往桥上走,果不其然被拦住了。于是外公装做恍然大悟的样子,和卫兵聊了几句,便心满意足地下了桥。那天,我临走前看着外公斑驳嶙峋的手,很想握上去,可又退缩了:我从没握过哪怕触碰过他的手,今晚会不会矫情了些?我盯着外公的眼睛,想从他的眼神里找到些什么,可外公只是眯眼笑着,摆摆手示意离开的时间到了。我刚要迈出去又折回来,向外公伸出了双手。我没去看外公的表情,他似乎愣了半秒,右手颤颤地伸出来,我旋即握了上去。外公的手很轻很凉,我终于鼓起勇气直视他,说了诸如“保重身体”之类的话。不到20天,外公就走了。这最后的一握让我四季辗转反侧。可我该欣慰或庆幸吗?以往的时间里没有更多的亲近和熨帖,以至于握手都需要反复思量,这样一想我又感觉无地自容。自责在思念中生根发芽,顺着我的脚跟缠缠绕绕,黑夜和眼泪是它的阳光和雨露;思念又在岁月的推移和自责的反哺中蔓延壮大,偶尔客串梦境的底色,偶尔载着我浮浮沉沉。

  时常记起外公的那块荔枝地。自打外公搬进城后,这块地一直无人打理,早就荒芜了。听家人说,乡里的年轻人手脚灵便的,路过那里会帮着打理一下,今天你一锄,明天我一锄,荔枝树就又长开了。霎时间,我想到了许多,从前那片热气蒸腾的荔枝地又将结出新的果实、武汉长江大桥早已灯火通明川流不息、乡野的夜晚有虫鸣和星星……我朝空中伸出右手,似乎还能握住那只又轻又凉的手……

  【作者单位:中国船燃珠海公司】